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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年9月24日 星期四

狐臭



    據說乾隆皇帝的愛妾容妃身負異稟,腋下生香,乾隆為之神魂傾倒。姑且不問這香妃是否真有其人,單就腋下生香一事,我就覺著此傳聞似乎有待商榷。也或許,傳播這逸事的閒人是正統老北方,從不知何謂三伏潮熱的南國溽夏,更是沒和一大堆莘莘學子、阿公阿婆擠過公車。腋下能生香?真的是見鬼了!

    還記得高中時的公車是沒有冷氣的或是總是冷得不夠力,那種車廂內兩邊車窗上有二條通貫的繩,要下車就得拉一下那繩,再拼了老命,撥開前方的膀子、油臉、垂乳、肉瘤……擠向車門,被車門夾到或是過站才下車是家常便飯,如果慢了半拍僅挨幾下司機老大的白眼、或者罵罵咧咧幾句算是你祖上是積了些德的了。這人擠人到底是可忍受,有時可以挨著長的不錯的小姐姐姐,那臀貼臀、胸貼背,更甚者胸貼胸也算是搭公車的實惠。冬天天氣冷搭公車倒滿有點意思,有時你根本不用扶車把,自然有身體托著你,閉著眼小瞇一下亦無妨。但是夏天那公車中各式的「腋香」卻真是折煞我了。

    我的鼻子打有記憶始就是噴嚏不停,彷彿對這整個世界所有的物件都是過敏的。照醫生的說法,長時間充血水腫的鼻子,嗅覺應該受影響。可偏偏「腋香」似乎有至少三公尺的穿透力,三公尺內各種「腋香」會費盡千辛、想方設法擠進我腫脹的鼻黏膜,爬過沾滿黏液的鼻毛直衝腦門,更神奇的是在頭昏腦脹胃液翻江倒海的當下,我還能分辨各種「腋香」的主人的方位與距離:是那位穿著汗衫的老伯、那緊抱著背包,寬大奶罩陷在贅肉中看不到臉的中年婦女、還是緊拉著吊環腋毛忽隱忽現,白色襯衫已湮濕一片的女高中生。每回聞到那些頗具姿色但「腋香」濃重的美女,總要不免要屏住呼吸、乾嘔幾聲、不勝稀噓、感嘆惋惜、嗚呼哀哉一番。雖然後來台北市的公車都變成了冷氣車,車老大的態度也親切許多,但太多次鼻子被強姦的經驗,讓我產生坐公車的心理障礙。

    事情就是這樣,你每天想著中樂透,終究中不了。越不想要的東西,老天會換個法子送給你。話說後來,我在外雙溪那個宏偉的宮中謀了個差,和許多躲在地底不見天日的同僚比起來,我那間位在二樓不怎麼大,一扇對外可以看到後山老樹昏鴉的小小辦公室,也算是高規格的了。我的老闆甚至給了我一個專屬助理的缺。花了二個星期從形形色色的人物中我終於找到了一位,姑且就稱他做X小姐。這X小姐是剛從歷史系畢業,形貌雖不算讓人眼睛一亮,但也是平均以上。我選她是因為她身高比我略矮一籌,形色永遠保持戰戰兢兢、懵懵懂懂,像一張白紙,也因而讓我發了大願,要好好教導她,讓她懂得如何待人處事,在江湖上混跡能夠長袖善舞、圓滑大度。

    她剛來時好像是春天還沒結束,偶而那郊外的宮殿會吹起幾陣料峭寒風,再來就是宮中一年四季二十四小時的二十度恆溫,讓我著實忽略了「腋香」這麼一回事。漸漸天氣一天一天熱了起來,我發覺事情有些不對勁了。隱隱的「腋香」一天比一天濃郁。我們那四坪大的辦公室,我和X小姐是分處對角線的二個角落,是辦公室內二點最遠的距離。如果這辦公室大個一倍我們直線距離超過三公尺,我或許就不會被這「腋香」折磨。但偏偏辦公室就這麼大,畢竟這已是宮中難得的高規格辦公室,自然也沒有更高尚的要求了。我想了很多辦法,譬如,我在時辦公的門永遠開著、鼻孔裡塞衛生紙……但這些小家子的把戲都沒實用,「腋香」味總有辦法排除萬難鑽進我的嗅覺神經。

    當人腦袋裡整天在想一件事時,那件事會常常會被無限擴大。我已經忘記當初選她當我的助理,是要造就她成為處事完人的那個偉大的大願了。一個月後我的腦子裡只剩下,兩個斗大的字「狐臭」。X小姐在和我說話時,我常常不經意的、下意識的眼神飄到她的腋下,確認她的腋下是否已經是湮濕一片。好在她是一個涉世未深單純的女孩,從沒有注意到我這帶有一些侵略性的眼神。   

    在這樣的異味薰陶下,我如身處狐狸窩般的過了三個月。一日與夫人逛百貨公司經過某S化妝品櫃檯,冷冷清清清沒一個客人。從來琳瑯滿目的化妝品是我不屑一顧的,這些商品太暴利,完全利用了人性的弱點來推銷。不過櫃台的廣告背板上有幾行字不經意地吸引了我:「S牌止汗劑,可以有效解決惱人的體味困擾!」。我不由得心中一動。那瘦巴巴的專櫃小姐看我在櫃檯前駐足猶豫,好像發現了救星,冷不防的將她那撲了大概一吋厚的粉,下巴出奇的尖,耳朵出奇的招風的臉湊近我,殷情的瞇著眼笑問我有甚麼需要服務的,那臉著實嚇了我一大跳。我忘掉了身為社會主義擁護者向來反資本主義奢侈品的所有的原則,不設防的說明了我助理的狐臭問題,她笑得更開了,眼睛瞇成一條上揚的縫,完全看不見眼珠子了,我發現她的嘴笑起來出奇的大,看起來像李小鏡作品中的獸人。她說我真是找對人了,這S牌的止汗劑是多少名媛,上流人士的愛用品,是如何如何的有效,如何如何的高級。我於是想,X小姐畢盡剛從大學畢業,又這麼單純,如果直接和他討論「狐臭」一事,似乎會傷了她幼小的心靈,不如買了這瓶直接送她,也就避免了尷尬。我掏出了錢包,雖然對我來說價錢有些傷感情,但我笑了,這是三個多月以來,我第一次想到去辦公室而笑,這是真心的毫不掩飾的笑。那天剩下的時間我都在期待第二天上班。

    隔日我一如往常先到,等X小姐來的那十分鐘彷彿一個世紀那麼久,握著止汗劑的手流汗了。送止汗劑給她總得編個理由吧,如果不講理由冒然的送她也是滿奇怪的,我想。遠遠透過桌前的落地玻璃,看著X小姐漸漸走近辦公室,我的心臟無法控制的開始狂跳。她一如往常向我問早,打開電腦坐下。我故作鎮定,清了一下喉嚨,也回了聲「早」,同時慌亂的把被手汗潤濕的止汗劑塞進抽屜,抽出二張面紙,擦去手心的汗。

    我欲言又止,有一種近鄉情怯的意思,又鼓起了勇氣,不自然的問了一些無關緊要的公事;再不自然的聊到地球暖化導致這鬼天氣是如何如何的酷熱;接著不自然的問她:「是否有人和你說過,你身上有汗味」。請注意我是用了「汗味」不是「體味」、「異味」或更直接的「狐臭」。我以一副老江湖的口吻說,「許多年輕人都有這個問題,她們自己不知道,但久了就會在群體中被疏遠」。X小姐點了點頭,似乎完全認同我的說法。「我老婆夏天也會有汗味,但是她用了S牌的止汗劑之後,就完全沒有這種困擾了……」,我好像在唸廣告台詞。話又說回來了,當真我老婆有狐臭,她是絕對不會成為我老婆的。常看電視購物的好處,就是對推銷商品多少有些概念,銷售或推銷東西如果把自己、自己的親人或是所謂的路人皆知的名人搬出來,可以營造一種超然的真實性,幾乎百分百可以擄獲被推銷者的信任。最後我從抽屜中掏出了那瓶救命仙丹,又依照專櫃小姐的說法加油添醋,極盡誇張的再吹噓了五分鐘。然後虔誠的捧著止汗劑送到X小姐的手中,說是此產品的愛用者我老婆送她的禮物。當時我腦海裡突然出現了,「電影楚門的世界」中金凱瑞老婆對著金凱瑞胸口扣子中的隱藏攝影機推銷食物,而金凱瑞一臉莫名奇妙的經典表情,一瞬間我在X小姐的臉上也看到了這種表情,我也許是眼花了,或者是多慮了。X小姐連聲道謝,眼中彷彿有些濕潤,接著她人就消失了好一會兒,她的說法是說去上廁所了。

    那天接下來的時間,我都在反覆捉摸我演的這齣戲,畫面、對話不斷的在我腦中重演,納悶的是我特別斟酌用了「汗味」一詞,不至於這麼中性的詞會刺傷X小姐吧?最終我還是得出了結論,道地的正人君子如我,這樣的做法是二人都獲利,雙贏的局面。她濕潤的雙眼是因為,感動遇到這麼一個體貼的上司老大哥,給她指出了人生的明燈,將她從崎嶇滿是狐狼的小路拉到康莊大道上。那是激動的淚水,那是感恩的淚水。

    期待的第二天,如預料的X小姐果真用了那瓶昂貴的止汗劑。但,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是,止汗劑沒有專櫃小姐說的發揮神奇的效用,人工香料混著狐臭產生一種我這輩子從未嗅過的,超現實的只有戴上防毒面具才能忍受的味道。我心裡暗暗叫苦,接著開始詛咒那位臉上鋪滿白粉,笑得很邪門的專櫃小姐,那分明是一張狐狸的臉。我不得不佩服自己的忍功,之後一個月X小姐才離職,也就是說我在沒有穿戴任何防毒裝備的情況下工作了一個月。這也怨不得誰,要怨也是怨我一時衝動,自己沒有堅持社會主義的原則,堅持反奢侈商品,上了那隻資本主義狐狸的當。不過,大家不要誤會,X小姐的離職倒不是因為狐臭的因素,印象中好像是她做錯了一件甚麼事。




狐臭

我們年紀相仿,其實根本就是一模一樣,
同年同月同日生,
同一天當兵,
同一個1997的某一天去台中的深山營區報到,
一起進了幹訓班,
一起當了史上最菜的班長,
最慘的是還他媽個頭一樣的身高,一樣矮。
唯一的不一樣他是外省人,我是本省籍。

你很難將這個人歸類為人生會遇到的幾個典型,
他比較像是一個古董或是古蹟,
我一直和他說個觀念,阿兵哥分兩種,穿起便服比穿軍服好看的一種,另一種穿起便服我們會覺得:怎麼會這樣。
特別是你在軍中認識的任何一個人都是由他們穿軍服開始的,威嚴無比的班長變成穿八分喇叭褲的流氓,地位崇高的學長穿一些螢光色的長褲,很可能小時候被車撞過。
他穿的是唐裝抽的是煙斗,大概只和現代差了0.8個世紀。
外省腔濃厚就如同穿著都是外在表象,問題是他的內心世界也是撤徹底底的古人,
寫書法,聽京劇,動不動就背了兩首古詩出來。

退伍後基本上他是個廣播節目的製作人,
幾年後還在網路泡沫化的年代擔任一家網路公司的總編輯,有聲有色。
又幾年後他終於作了個比較像他應該作的工作,
他去了故宮擔任某一種秘書長之類的工作,
我還在台北市敦化南路上昂貴的土地上和很多人分享小小的隔間座位時,
他已經有了個獨立門戶的辦公室,
有個在故宮上班的朋友好處不少,把馬子到故宮的時候有個專門的跟前跟後的解說員,感覺不錯;上一次故宮整修的時候把屋頂都弄了下來,他還去幫我搶了隻麒麟回來,誰到我家裡來我都解釋這個是國寶。

幾坪大的辦公室在故宮裡面,
所有的家具不知道是不是古董,最起碼都是中國風,
他本人徹底和他所處的環境融合成一體,
顏色、音樂、味道整個氛圍古色古香。

修正,也許味道不是,古色古特別的味道,反正狐臭也是古人就有。

幾個月後,他面試來了小助理,女的,歷史系來著,就坐在他斜前方門邊上的小桌子,成了助理的助理。
他和我說他有個很大的困擾,
他:"她有狐臭"
我:"上次去沒感覺阿"
他:"廢話,狐臭和西瓜一樣夏天才有",
我已經笑到快跌下椅子:"你怎麼處理?"
他:"我買了罐除臭劑給他"
我真的笑到跌下椅子:"怎麼會有你這種人這種主管?"
我心裡想著好險不是我:"你應該忍耐阿,或是換個比較含蓄的說法,例如也許你工作的時候手不要抬起來""還是你買個蚊香這樣比較好忍耐""還是你應該買個殺蟲劑給她,她說不定理解"
我笑到爬不起來。

一個月後女助理走人不幹了,
那一年經濟沒有大海嘯,社會新鮮人因為一個我也不願意的理由失去了第一份工作。

我問他:"她會不會自殺阿?"